张欣:如风似壁(二) 身在福中不知福

发表时间: 2024-02-10 11:34:04 作者: VR安全体验馆

  广州城中巨富苏大阔的女儿、二太太所生的苏步溪突发重症,药石罔效,几番在生死线上挣扎,好不容易痊愈之后,原本婚事上备受追捧的才女步溪突然乏人问津,在父亲的强迫下,被迫选择了一段失败的婚姻。

  妙合名妓心娇初入吴将军府,初到便险被遣散。心娇为了留下,甘作洗衣佣人,后因一手好字被吴将军赏析,身价逐渐提升。但好景不长,终因时局变化又再次重操旧业。

  苏大阔已故大太太生前的贴身女佣阿麦,受打金师傅鹏仔所欺骗,盗取了大太太的首饰,却又被鹏仔抛弃。几年后鹏仔再次回归,已成了黑帮的掌舵人……

  被评价为“当代都市小说之独流”的张欣,新长篇《如风似璧》重返民国时期的广州,以步溪、心娇和阿麦三个不同阶层的女子组成了故事的经纬。乱世中的坚毅女子,在夹缝间努力求生,寻找改变自身命运的契机。男性角色不再是她们所依仗的立身之本,女性群像因此熠熠生辉。

  虽然已经是深夜,持续的高温并没有一点点要落下来的意思,硬挣(坚实)而倔强。不知道是天气像南人,还是南人像天气。

  麦细花埋着头憋着气一路猛走,其实她都不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就只听见粗布的阔脚裤哗啦哗啦直响。又仿佛有一个声音催促她赶紧离开码头,离开离开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否则不知道会发生啥事。

  麦细花是苏大阔家的帮佣。这边的人也有管帮佣叫作姑姐的,听上去好像更亲切一些。

  阿麦是苏老板大太太饶慧轩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女佣。说起饶家,那是不得了的有钱。当年潮州商人开的“德胜号”是数一数二的华人商,在上海及各口岸多地设有商号,与生意挂上钩始于战争前后的南澳岛、汕头妈屿岛,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趸船的主要停泊地。精明的潮州商人掌握了的内地分销渠道,便跟随英国人进驻上海,西进镇江,北上烟台、天津、营口,几乎垄断了沿海、沿江的贸易。

  潮州商人很早就到苏州、上海经商,对外统一修建潮州会馆,给人齐利断金的形象管理,内部却分为三大帮派,海澄饶帮是重要的一股。

  由于饶慧轩是独生女,父母对她疼爱有加,便招苏大阔入赘饶家。这本来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但是苏大阔觉得男人没钱也谈不上有什么尊严。好在饶慧轩知书达理,不仅与苏大阔举案齐眉,还说服父亲资助苏大阔放手经商,苏大阔学得了一身的本领。

  然而好景不长,因“德胜号”内部的帮派之争,分道扬镳。饶家也因此衰落,加上饶慧轩的父母相继去世,这个家反而是被苏大阔支棱起来了。

  苏大阔做洋行还是颇有心得,条件成熟时他成立了自己的商号“大德”,一手做十三行的生意,一手置实业,很快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呢,但凡有钱人家续得住财路,就总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落到家中其他人头上。苏大阔和饶慧轩有一个儿子,长到十岁上下,发现右眼的斜视越来越厉害,就花重金请了一位德国大夫做手术,结果手术失败了变成了“独眼龙”,加上他说话有点大舌头,就感觉很拿不出手。当然两口子对儿子还是百般溺爱,不管原来叫个什么端庄英武的名字,终究是改成了苏虾米,因为名字贱才好养活。

  苏大阔对这位太太有感情,房间、旧物,包括饶慧轩格外喜欢的两盆虎头茉莉一直有人打扫照看,包括她中意的花园。阿麦当然就更不能赶出去,继续帮佣,也没有人敢给她使脸色。

  续弦的二太太名字叫郑雯怡,家境殷实,她娘家是开米铺和柴铺的,想一想谁家离开这两样东西能活命。

  先要选取十几斤重的野生水律蛇,慢火炖三个小时,然后把蛇肉剥下来撕成丝,蛇骨继续煲炖,取封开五年的老母鸡炖五个小时,土猪肉先煎后炖,三种肉熬出来的汤过滤、去油,成为清汤,加蛇丝勾薄芡,再加一点香菇丝和柠檬叶丝。最后加进雪白的菊花瓣。

  都以为这么惊艳的蛇羹是郑老爷的夫人做的,想不到居然出自郑老爷的女儿之手。如果举桌盛赞,郑老爷会叫出女儿和大家见见面,郑雯怡也不说话,只是笑一笑随即离开。

  原来郑老爷家里早年有个帮佣曾经在官宦人家学过做这道菜,但是因为程序复杂没人肯学。郑雯怡是老帮佣带大的,两个人感情深厚,她自小又总是看着老帮佣做菜。后来老帮佣做不动了离开了郑老爷家,郑家连续换了几任帮佣都觉得做菜差火候,这才明白谁是高手,以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老帮佣腿脚不好极少出门。郑雯怡还是坚持不懈跑到她家里去学做菜,老帮佣住的巷子深又永远有一股尿臊味,都是些底层谋生的人不管不顾躲进巷子随便找个角落撒尿。但这些都挡不住郑小姐掩鼻学技。

  那条巷子阿麦也去过,是二太太派她去给老帮佣送东西,不记得是送什么了,总之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吃穿用度,重点是让老帮佣记得一份人情,二太太做事是周到的。

  那条巷子阴湿破败,麻石板路高低不平,偶尔会蹿出一两个穿着破衣烂衫又疯跑的孩子,或者一个流浪汉靠墙呆坐。家家户户门口堆放着杂物,头顶晾的衣衫拥挤不堪显得巷子更加狭窄逼仄,连阿麦都是匆匆来回,真想不通二太太为何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二太太却在郑府的后院开出一小片地方来种可当作食材的白菊花,清水净土,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冷漠坚毅。

  一道菜要准备半年以上,吃的时候也只能三五知己,换上白色的绸衫,据说出的汗是黄色的,食蛇可以祛风。苏老爷吃过之后也是念念不忘,感觉不能小看这个年轻的女人。

  二太太的性格就是四平八稳神情温和。她长得不漂亮,一张容易让人忘记的脸,南人北相、现世安稳的样子。

  跟大太太喜欢珠宝不同,二太太喜欢金器,就是足金打造的首饰或者摆件,比如项链、耳环,又比如生肖猪(家肥屋润)、金貔貅(只进不出),所以如果别人送的金器比较老土不是自己最喜欢的样式,或者过去的首饰看看过时了,就会派阿麦去街上的打金铺打金,打金就是变换首饰的样式,怕有人偷换金子的成色,阿麦就要守在那里。

  街铺一般都设在骑楼里,长长一溜。骑楼又称外廊式建筑,底层沿街面后退且留出公共人行空间。上楼下廊,遮阳又防雨,便于顾客流连。各种店铺、商号银号、大押大状(当铺、律师行)等都夹杂在一起,广东人觉得做生意就是要挤在一起才会兴旺。

  打金店的伙计叫鹏仔,中等身材,背后看腰板笔直,面部就黑黢黢的,头发又多——原因是年轻,感觉头发格外茂盛,眼睛也是过分明亮,而且比常人活泛醒目,所以他不仅是年轻的打金师傅,同时还得到老板的信任,晚上留下来看店。

  一开始鹏仔就很热情,话比较多,阿麦却绝对没在意,因为打金店又不是鹏仔这里一家,像阿麦这样的大客肯定要留住啊,当然是要笑脸相迎。广东人对于有钱人,用鼻子就可以闻到钱味,有些人穿着粗布缅裆裤、旧旧的人字拖也还是被认出来是有钱人。

  鹏仔也不光是口花花,他的手指修长灵动,跟他这个人的外表很不般配,就像一个读书人的手长在了他的手臂上。加上他给阿麦打金格外用心,有一次打了一只小金龟,既憨笨又伶俐,二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把玩了好久。

  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一开始麦细花对鹏仔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她在心里粗算了一下,自己比鹏仔大五六岁,什么可能性也没有啊。老实说许多姑姐就是“梳起”(自梳不嫁)的命,只是没有人说破罢了。码头上的搬运工唱号子说“鬼叫你穷”,女佣还不是一样,甚至如果有幸落到好人家还要劏鸡敬神呢。

  不过什么样的事情都有个意外,有一天下午阿麦去打金,私下里又给鹏仔带了一点卤水掌翼,就是鹅的脚和翅膀,有钱人家平时都会备一点下酒菜放着,以防随时需要。每次阿麦带给鹏仔的少少荤腥其实都是嘴巴里省下来的,当然她要做出吃腻的样子,一点都不碰只是歪着头看着鹏仔吃得津津有味。鹏仔的老板很孤寒,打金店的二楼有一间阁楼房,没有窗户那种,鹏仔晚上就住在里面看店。还有一个不大的天台,一边是粗生粗养的花草植物,另一边是简易的厨房,有灶台、碗柜和吃饭桌,都是黑得鬼一样还摇摇晃晃的。

  打金的还有两个师傅,大家中午要在店里搭伙。鹏仔说,菜不是烂了肉不是臭了老板都不会让他们吃。正因为他这么抱怨过,阿麦才会给他带一点吃的过来,毕竟他的手艺好,也算帮过阿麦。

  好容易挨到了晚上,店里没人了。两个人上了天台准备吃卤水掌翼,苏老板家的卤水想一想都知道美味无比。

  阿麦就等着他说这句话,不仅从布包里拿出了油纸裹着的卤水掌翼,还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子,拔下木塞叫鹏仔闻,一股清香从瓶子口里冒出来。

  阿麦心想,玉冰烧里放大肥肉,五加皮里放的是廉价药材,所以才是你们这些下等人喝的呀。她不无得意地直接说下半句,这是瑞露酒,只有上等人才能喝到的瑞露酒。

  你说的是广西的瑞露酒吗?我只听说过,别说喝,见都没见过呢。鹏仔这样说道。阿麦其实也没喝过,她是遇到机会就往自备的洗干净的小瓶子里倒上一点。这样一个世界就怕有心人,不是吗?只要上了心什么事都可以办成。然而眼下,她也还是要做出喝过的样子,表明了自己是特别见过世面的女人。

  现在想起来,鹏仔真是一条精仔,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摸清了苏家的全部底细,还发现了麦细花身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能力。

  阿麦一边疾走一边想,鹏仔套她的话她就一五一十地告知,后来就变成了他们的对话模式,都是她在说,细细碎碎像拼图一样慢慢完整。可是她对鹏仔呢,几乎一无所知,只听他说过老家在一个无名小岛上,父母靠打鱼为生,这都可能会是他编出来的。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姓什么,什么鹏或者鹏什么,家里有几口人,他是跟着什么人出来闯荡世界,又是跟什么人学了打金的手艺,她都一派茫然。

  天台通往阁楼的楼梯又陡又窄,阿麦侧过身刚刚扶住楼梯的扶手,就感觉鹏仔从后面一把把她抱住了,而且抱得很紧。可是鹏仔的动作根本就没有停顿或者慢下来甚至接近不受控制的疯狂,然后默不作声地把她拖进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

  屋里漆黑一片,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整个房间充满单身男人的气味,阿麦感觉自己被熏得简直要晕过去了。

  她被放倒在床上,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或者做出本能的反抗,鹏仔就像墙倒了那样压了上来。

  一天晚上,两个人头挨头挤在小床上,鹏仔的胸脯像石头一样硬,阿麦道,你瘦得像猴子,想不到还有胸肌。鹏仔回道,小时候住在海边随时下海游泳,就变成这样了。阿麦抚摸着青石板一样的胸肌心里非常踏实。

  阿麦小声道,才没有。一边侧过身去抱住鹏仔,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年轻男人的胸口热烘烘的,让人好踏实。

  然而此后,鹏仔就不谈这一个话题了,即使提到以后他也扯些其他事,仿佛他从未有过什么承诺。这就叫阿麦有些生气,打金的时候也不太说话,打完扭身就走。

  而且打金的事也不是天天有,如果没事当然也没法过去打金店,阿麦越想越恼,这算什么,把别人的心思挑起来自己又反悔了,又没这回事了,还算个男人吗?自己也是生得贱,就像打包的掌翼一样送上门去,等到他玩够了一丢了事。还是再也不要理他了才好。

  可是说到做到哪有那么容易,闲时总是想起鹏仔,而且苏家越是富丽堂皇越是感觉跟自己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关系,鹏仔说的那些才是自己想要的。

  一天晚上打金店里没人,阿麦还是赌气要急着离开,被鹏仔一把抓住并冲她努努嘴示意她到楼上去。两个人前后脚上了阁楼,在天台油腻腻的餐桌前相对而坐,谁都不说话。良久,鹏仔才开口道,我也不是不想带你回岛上,岛上是花销少,可是没有钱也不行啊。

  鹏仔叫她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的珠宝黄金饰品偷出来,换成假的(鹏仔保证可以搞到足以乱真的假货),然后两个人一起私奔,先回到无名岛上隐身过苦日子,等到风头过去,有了钱什么不好说。这可是阿麦想都没想过的事。

  鹏仔说,如果大太太还在你也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一直跟着大太太或者给大太太跪下求她赏点钱打发了自己都可以,可是大太太已经走了,时间长了苏家还会留你吗?

  苏大阔和二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叫苏步溪,就是今天晚上病得快要死了的这位。

  苏小姐病了有一阵子了,二太太哪还有心思打金,阿麦也只有上街买东西的时候绕到打金店的附近,看见天台冲街面的围墙上放着一盆龙吐珠,白花红芯子,就知道店里没人,如果什么都没有放就是不方便。

  中午最热的时候,苏府所有的人都累得人仰马翻,阿麦镇定地做完一切,大太太的房间是由她打扫的,所以她知道柜子的钥匙放在哪里,她把丝绒盒里的珠宝倒扣在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皮里,又把一包假珠宝倒进丝绒盒里,就像倒汤倒菜那样手都没抖一下。

  她把卷好的包袱皮系在腰上,好在平时穿的是袖子倒大筒的蓝布衫,腰身也同样肥大,然后悄悄地溜出了大门。

  她转了两趟公车才到达西堤码头附近,下车就看见不远处鹏仔靠着电线杆子在等她,少见地戴了一顶有檐的遮阳帽,脸部半阴,她差点没认出他来。鹏仔见到她扭头就走,她离他十几步远地跟着。

  疾走一阵,迎面渐渐开阔,放眼望去,一条大江便在眼前展现,西堤码头船来船往,扯着风帆的大船走走停停,看上去悠然自得,密密麻麻的小船就拥靠在离岸比较近的地方摇摇晃晃,总之无论大船小船都是破旧不堪的。不像当年她陪大太太出行都是坐官渡,船新,体面,设备齐全而且码头上也井井有条。

  然而这一次她并不是像行李一样,而是即将展开自己的新生活。阿麦心情既慌乱又兴奋,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终于走进一间候船的大房子,里面的人很多,挤来挤去的,隔着玻璃门能够正常的看到码头上更乱,分不清迎来送往的人谁是谁,候船的人也是各自忙着,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俩。

  鹏仔这时候才回过身来,有些严肃地做了一个手心向上的手势,阿麦便从腰上解下包袱皮递给鹏仔。只见鹏仔手势麻利地把包袱皮系在腰上打了个死结,一只手抓住阿麦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走。

  那一刻的心情阿麦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只手,这只年轻男人手指细长的手,这一辈子是绝不会松开了,他说怎样就怎样。

  当时阿麦激动得有些眩晕,天气又热,候船的地方像个蒸笼,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鹏仔的手,愉快地跟着他挤进了人群,找到他们即将登船的位置,早就没有候船的座位了,长椅上坐满了人,许多人坐在地上,他们也只好席地而坐,望着忙碌的江面,两个人的手还是下意识地抓在一起。

  这时鹏仔突然站了起来,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我去小解一下,马上回来。阿麦也站了起来说好。鹏仔道,你就站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她还记得他反复跟她说过,什么都不要带,就像马上还要回去那样。他甚至还说,泡一杯茶但是不要喝,放在那,就让它冒着白烟放在那。

  阿麦终于停下了脚步,因为苏府的大门已然浮现在眼前了,就在马路对面,她靠在一处路灯照不到的巷子口喘气。

  可是整整一下午一晚上她都到哪去了呢,被打劫了,她连坐车的钱都没有,她的一点点贴己也都在包袱皮里啊,谁会打劫她呢?老家来人了,她哪有什么老家,小小年纪就卖到饶家给大太太当贴身女仆,从来就没有人见过她的什么亲戚,谁又会相信呢?

  忽然,一只野猫悄无声息地从她脚边蹿过,嗖的一下不知去向。阿麦惊到弹起叫出声来,顺势便向苏府的大门跑去。

  张欣,女,江苏人,生于北京。1969年应征入伍,曾任卫生员、护士、文工团创作员,1984年转业。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现任广州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广州巿作协名誉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深喉》《不在梅边在柳边》《为爱结婚》《千万与春住》等,其中部分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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