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房子:沉默的装置

发表时间: 2024-03-14 12:47:05 作者: 安全体验馆

  我虽然有多本关于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画册和书,但是只有两本属于启蒙读物。

  一本是商务印书馆1984年7月出版的《回忆维特根斯坦》,这是由维特根斯坦的学生和弟子诺曼·马尔康姆(Norman Malcolm)所写的一本小册子,只有100多页,容易读,好记。这本书之所以成为研究维特根斯坦的第一手材料,主要是因为它真实而且具体地介绍了维特根斯坦从1938年9月到1951年逝世时为止的工作和生活上的细节,当然没有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做系统介绍,其实在维特根斯坦和马尔康姆的聊天中,已经不断闪烁着思想的火花,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只要是一星半点就感觉是终生获益了。

  另一本是5年之后,我在东京池袋的艺术书店里发现一本艺术杂志《ARTVIVANT》的专辑是“维特根斯坦的建筑”。起初,我并不知道维特根斯坦做过建筑,以为是德语圈里的同名人,翻阅杂志之后才知道就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这让我吃惊。我抱着极大的好奇阅读了这本专辑,也是启蒙了我对维特根斯坦建筑的认识,由于这本书的启示,2000年6月的夏天,我决定寻找位于维也纳库托芒大街的“维特根斯坦的房子”,这也是他一生中设计的唯一一座住宅。

  有趣的是,一位非建筑师设计的房子,一位没有建筑师执业许可证的哲学家,一位处于精神危机的人所设计的房子,为何会成为20世纪建筑史上的杰作?成为学者们不断研究的对象?从我不断买到的关于这座房子的研究著作,能够正常的看到这座房子对世界建筑史和思想史的贡献。人们之所以还在不断地发表论文和出版著作,就是因为还有众多未被发现的细节和密码。

  尽管这座房子非常有名,但是也没见过有多少建筑师受到它的影响。那它到底在哪个层面上有价值?它是建筑的、数学的还是哲学的?这就成为思考的原点。

  一般我们都是从哲学的角度来论证维特根斯坦的哲学,那么评价这座房子应该从哪个角度呢?如果从建筑学的角度,它显然是一个无法推广的个案,因为连房子的甲方,也就是他的姐姐Herimine都觉得这是一座不适合居住的房子,它冰冷,似乎缺少作为住宅必要的温馨和设备。但是维特根斯坦的姐姐也不得不承认:“他弟弟路德维希设计的每一个门、窗,暖气,都好像是优雅的精密仪器。并有着永不倦怠的能量,在确保每件事的完成度上,所有细节都落实得无可挑剔。”其实,他姐姐对这座房子怀有复杂的心情。她说:“虽然我很喜欢这座房子,但我知道我不想也不能自己住在这,它似乎是一座让神居住的殿堂,而不是我这样小小凡人的栖身之所。一开始我甚至需要克服内心的小小恐惧和不安,对这座房子的内在逻辑的不安,我把它称之为完美性和纪念碑性。”

  最终,他姐姐Herimine还是没有住进去,但维特根斯坦的另一个姐姐Gretl搬进去住了,刚好她喜欢这种完美性。这个姐姐就是著名分离派画家克利姆特为她画像的那张名作上的人物原型。

  看着维特根斯坦的房子,我们好像还能听到锁匠战战兢兢地问路德维希:“先生,一毫米的差距真的这么重要吗?”而路德维希会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他:“是的!”事实上,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性格,半毫米的差距就是很重要的。

  维特根斯坦对精确的执迷,也许来自两个方面:首先,他早年是对设计飞机有兴趣,曾在柏林的工业大学学习航空力学,22岁时就获得了飞机发动机的一些专利。看着那些精致的机械图纸,建筑图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其次是他把建筑当作数学几何题来做,任何一处局部的错误都会让结果远离预设。

  像其他任何国家一样,没有建筑师执照的人的设计缺少合法性,尽管设计“维特根斯坦的房子”是来自维特根斯坦姐姐的委托,但还是找了一位当时维也纳有名的建筑师阿道夫·路斯(AdolfLoos)的弟子伊格尔曼(Engelmann)做助手,并以他的名字报批。后来有人问伊格尔曼这房子是谁设计的,他说:“建筑师是他而不是我,虽然平面图纸在他进入项目前已经弄好了,但我觉得最后的成果是他的作品,不是我的。”

  维特根斯坦在初稿上提出的概念很明确:房间的大小以及墙与地砖的安排要保持在一个恰当的和谐中,在颜色的选择上也考虑了透明性与谨慎性,材料上考虑了耐用性的。维特根斯坦设计的结果,最终是用纯净和清晰打造了房子的美丽。

  从外表上看,貌似路斯的作品。路斯认为,对装饰的抑制是对激情的有效调节。当然我们不排除维特根斯坦受到路斯的影响,因为本来他们就是好友,自然对建筑都持有先锋性的看法。有的人觉得,维特根斯坦放弃了所有装饰,是因为他遵循着密友阿道夫·路斯的原则:“完美只是美,建筑以及它的建造过程,可能是不完美的,所以不会是美的。”那么维特根斯坦的放弃是因为遵循路斯吗?我以为这是不值得推敲的理由,了解维特根斯坦的秉性,就知道这纯属巧合。

  维特根斯坦出身大富家庭,对财富的理解自有其哲学味道,他在父亲去世之后得到一大笔财产,可是他从“一战”战场回来之后,就把这些财产散捐各处,分文没留。从此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从遗留下来的一些维特根斯坦的照片能够准确的看出,维特根斯坦从英俊的少年到衣冠不整的中老年,是一个鲜明的对照。维特根斯坦全部的家当,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帆布靠椅和一个存放手稿的保险箱。任何一件装饰品都要从他的周围拿走。如此一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维特根斯坦的房子看上去是那样的光秃秃。这并非他要遵循极简的风格——他的设计与风格丝毫没有关系,而是仅仅不能容忍有多余的东西——一如他的哲学主张。所以他设计了房子但没有窗帘,有大堂但没有地毯,有灯泡却省去了灯绳。

  维特根斯坦用窗户来展示力量而不是墙。这座简朴的白色建筑的体块和比例之所以显得和谐和高雅,因为它的造型是对古建筑型的简化,这种观点的根据是在研究了维特根斯坦设计该房子的初期草图和素描得来的。从外部我们看不到窗户和门有上升的趋势,但是走进室内之后,那些垂直向上的趋势非常显著,这让我猜想维特根斯坦是否受到英国建筑家麦金托什(Mackintosh)的影响——因为这座房子中修长垂直的铁制门窗框架,实在是太像麦金托什的感觉了。维特根斯坦为了强调垂直走向,把所有横向的线都尽可能压到最低状态,这房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力量与紧凑。

  但这只是一种靠直觉获得的感受,真正的秘密潜藏在建筑的每一个细部,这些细部揭示了维特根斯坦无所不在的惊人的非妥协精神。这座房子用建筑语言诠释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那就是一种清晰、简单的模式。维特根斯坦对细节关切,光设计门把手和暖气就花了一年时间。

  门和窗,是走进这座房子之后给我最初的印象。我发现,维特根斯坦已经在理论上将窗和门之间划了等号,让窗有门的功能,让门兼有窗的功能,从而模糊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当我们并列观看窗和门的时候,全部是等距等比例的分割,而在这些分割中有着数学几何的排列和组合。

  维特根斯坦的房子并不是中轴对称的设计,但是走进正门之后,两旁井然对称向上的廊柱和大堂正方形的空间,一下子整合和规范了你的视线。从平面图上我们大家可以发现,大堂实际上是两个正方形的叠加,也就是楼梯呈现着正方形是整个大堂这个大正方形的四分之一,这种等比例的分割在整个房子中如同系统一样的存在。

  如果我们把大堂分为16个正方形,那么就不难发现在这个空间中12个柱子是以三种尺寸出现的,他们分别是1︰2︰4的尺度。虽然房间边缘的地砖排布与中间的排布不一样,整个地砖格子还是给人以非常规律的秩序感。有的地方没有铺地砖,比如,是为了调整因为暖气的存在而破坏掉的规律,地砖从始至终保持完整被切割。四个空间内铺地砖的比例构成了一种律动,分别为:5︰7,5︰9,4︰5,5︰8(其中4︰5还是︰8的二分之一)。维特根斯坦利用客厅里地砖的排布来延伸空间感,连接入口和大厅之间的门厅是正方形的,地砖的线条将正方形引向大厅。这个用于连接的门厅是进入大厅之前的一种仪式。

  维特根斯坦只会在很少的地方不遵循原有的严格的秩序,比如客人进门上楼梯后,要通过一段小路然后从右边的金属门进入客厅。他在右侧装了一块宽一些的地砖,使人上楼梯后就被隐约地向右边引导。

  从地下室到一楼的楼梯扶手设计,维特根斯坦采用了一种木质扶手,看上去比较传统,这是一种19世纪末以来就被广泛采用的一种实用的扶手样式,一片薄铁片用来连接扶手和墙,一段角度恰到好处的圆柱形铁把用来将薄铁和扶手连接。这种模型可以在许多房子和所谓的简单公寓式房子里找到,最有趣的是维特根斯坦对此做了小小改动以满足他的需要。木质的扶手是从墙里伸出来,一直延伸到需要停止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它从墙里出来,而也同样消失在墙中。维特根斯坦的目的是更强调线条的感觉,当一个人上楼梯时,那种抓扶感与向上延伸感并存的感觉。完美的曲线与楼梯锐利的线条形成对比。要完成这样的扶手,花费相当可观。从“开始于墙”到“结束于墙”,整个是一段有机线条,木头的弯曲程度跟墙线以及楼梯线的弯曲程度是平行的。当向上攀登的时,所有的台阶与曲线都是对位呈一条线上升的。

  在维特根斯坦的建筑观里,人不是孤立存在的。所有的事情决定了其他事情。建筑上所有的细节都和其他的部位有关。即便维特根斯坦在楼梯扶手和门厅的设计上源于传统式样,最终他还是使之发展成了全新的、自己的建筑语言。就像他在哲学著作中所说的,一个人可以从任何一个时间里开始读书,从任何时间开始接近思想的本质,接近他自身道路的本质。

  我爬到屋顶的阳台,发现屋檐没有排水沟,屋顶边缘也被最小化。维特根斯坦是通过建筑的过渡来表达多种意思,不是通过经典的解决方法,即在柱子上加东西来达到延伸的目的,而是通过做减法来实现。我们正真看到柱子和天顶接触的部分有退让,那种三级递减式的退让,是因为要和承重梁接轨同时也在视觉上削弱了柱子带来的体量感。

  房子的结构由12根钢筋水泥、夯水泥或砖制的柱子构成。但在承重结构里它们不是均等的。除了中间两个独立的柱子,其他的都呈现为柱子的一部分(壁柱或角柱),给大厅一种很强的秩序感。这种“新的”建筑结构(从12个完整的柱子演化来)使原本就很几何的大厅从自身上更完善。在这里,这些壁柱的存在不单单是为了外观,而是一种建筑元素。

  对于隐私,维特根斯坦建立了一种新的尺度。这不是品味的问题,而是态度。这种态度体现在他对独立房间的处理、空间的紧密交织,以及对材料、颜色等细节的把握上。维特根斯坦说他的兴趣不在于架构建筑,而在于向我自己展示所有可能建筑的基础。

  尽管我们把这座房子奉为建筑的经典之作,然而维特根斯坦本人却对这座建筑的本质并不满意,他认为,一切伟大的艺术是充满着人间最原始的冲动,这种根原的生命来自野生,而他自己则承认,这座她姐姐委托给他的设计,只是有着敏锐的感觉和良好作风的产物,既是一件有着伟大理解的产物,但也缺少野生的生命,缺少健康,因此仅仅是一件温室植物。

  我觉得真正理解这座房子的人是少之又少,我们只是朦胧地感觉这是一座非同寻常的房子,对那些不可言说的部分,我们一定要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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